在經歷了漫長的史前時期之後，台灣最早被歷史文獻記錄的在地人群，是居住在島內各地的原住民族，他們之中的許多族群已熟悉使用陶器，無論是在製作方式或燒造技術，皆具備了相關知識與能力，而這應該是繼承了新石器時代以來的實踐經驗與區域文化的悠久傳統。
在台灣原住民族社會的物質文化脈絡中，陶器的運用相當廣泛，除了做為炊煮、餐飲、儲藏等功能之外，陶器亦與各原住民族的社會價值、宗教信仰與文化認知息息相關，而台灣各族原住民所製陶器的類型與功能，明顯呈現出各自的面貌與特色。台灣原住民族製陶的技術來源與文化脈絡，與史前金屬器時期文化的關係密切，像是台灣北部十三行文化與凱達格蘭族；花蓮的靜浦文化與阿美族；台南的蔦松文化與西拉雅族；屏東、台東地區的三和文化與排灣族、魯凱族，皆存在陶器特徵與時間的連續性，以及活動區域重疊的地緣關係。
由於台灣原住民族所處地域環境的差異，各族製陶技術面臨失傳的狀況不一。居住於台灣西部平原各地的平埔族群，受到經濟、政治與文化的衝擊較大，在17世紀以降的數百年間，各種外來陶瓷大量進入各族的部落與社群，造成多數族群的製陶工藝快速消失。至於居住於山區的布農族、鄒族，儘管接觸外來文化的時間較晚，但受到外來物質文化的衝擊仍然巨大，故其製陶技術亦在20世紀前半消失。排灣族、魯凱族所保有的傳世古陶壺，皆屬壺（罐）形器，其來源與製作工藝訊息雖已完全喪失，但是由於古陶壺與族群的文化認知緊密結合，古陶壺的造形與紋飾被納入其社會階級體系的認知之中，故儘管強勢外來陶瓷大量被引入，卻不足以撼動族群內部的核心價值與文化認同，他們仍重視並保有珍貴的古陶壺，並且留下了相當多關於古陶壺的具體認識與神話傳說。目前台灣東部的阿美族與雅美族，儘管也受到外來影響，但依然傳承延續了固有的製陶技術與知識。
以下逐條說明較具有代表性的阿美族、排灣族、魯凱族、雅美族、布農族等族的陶器特徵及相關認識。
阿美族陶器
阿美族陶器的類型與功能息息相關，包含裝盛、烹煮、餐飲、宗教用器，大致可分為以下4種類型：1. 盛水的陶壺，阿美語稱Atomo，屬於一種搬運或裝盛飲用水的容器。2. 陶鍋，是運用於烹煮與裝盛各種食物的容器，陶鍋的特徵為大口，圓腹，圜底（圓底），器身中段多有一對柱狀提耳，或是一對水平橫式系耳。3. 陶甑，是蒸煮食物的陶器，阿美語稱Tatoronan，器身由兩個圓腹罐相連，略呈葫蘆形，部份陶甑器身可見提耳，上部圓罐內底有密集箅孔貫穿至下部圓罐。陶甑的用法是在下層罐裝水後，置於火上加熱，高溫蒸氣會通過箅孔升起，湧入上層罐內藉以烹熟食物。4. 阿美族的宗教祭祀用陶器，稱為「祭壺」、「祭杯」、「祭器」、「酒瓶」或「祭瓶」，阿美語稱Devas，此類陶器在阿美族所屬各區域與部落中，其祭祀之對象與名稱，存在相當程度的多樣性。典型Devas造形為敞口外撇、器腹折腰或外鼓，器底高足外撇。
阿美族傳統製陶工作，限以婦女為之，製陶工序可分為採土、和泥練土、陶坯製作、陰乾、拍打與磨光、燒成前準備、燒成等工序。土坯製作的方式，是在「製陶盤」之上，運用木質陶拍在土坯外壁持續拍打（拍墊法），完成造形之後，歷經陰乾與拍打磨光，方可進行燒成。阿美族燒陶採用「平地露天堆燒」法，燒窯時施以灌祭，祈禱陶器能燒製成功。先排布檳榔葉或木柴為窯床，再交錯鋪放茅草與稻草，接著將陰乾的陶坯集中堆放在草堆中央，陶坯內部裝入燃料，使火焰可達器內。陶坯上交錯鋪草堆成近似半球形或金字塔形，最後蓋上兩三袋粗稻殼乾稻殼。燒陶全程需時兩天一夜，燒成時草堆會插洞保持空氣流通，但如果火勢過大，則須撲滅，以保持穩定升溫。由於露天堆燒不易控制燃燒氣氛，故燒成陶器常見紅、黑色相雜的狀況，陶器燒成所能達到的最高火溫，大至不超過攝氏800-900度。
【圖1】阿美族薄薄社婦女製陶示範。（日治時期明信片，盧泰康提供）
排灣族古陶壺
排灣族所保存流傳久遠的傳世古陶壺，族語稱為dilung、reretan、dredretan，是極具族群特色的台灣原住民陶器，同時亦是台灣各原住民族保有傳統工藝美術中，最具深厚歷史與文化內涵的文物類型之一。
排灣族古陶壺依照其造形特徵，可分為圓形壺、菱形壺、垂珠形壺、瓶形壺、扁壺共等5類，其中以圓形壺數量最多，小口束頸，器腹圓弧，底部圜底、圈足皆有。菱形壺傳世數量次之，器身整體造形呈菱形。至於數量稀少的扁壺，通常會被視為大頭目家才能擁有的神祕高貴之器，或者是女巫所使用的祭壺。
排灣族古陶壺所見裝飾手法，包含浮雕、陰線刻劃、戳印紋等。浮雕是以泥條貼塑於器身做為立體裝飾，其中蛇紋（百步蛇紋）屬該族古陶壺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裝飾，大多兩條一組對稱出現。陰線刻劃則是最常見的古陶壺裝飾，題材以蛇紋與各類幾何紋裝飾為代表。另有不少戳印紋，以圓圈紋與戳刺細點紋代表。對排灣族來說，古陶壺上的紋飾內容皆具有特定的文化意涵，且與其社會階級關係密切。
根據20世紀以來的調查資料可知，傳統排灣族製陶技術失傳甚早，絕大部分排灣族人只知古陶壺是祖先流傳下來的寶物，但已不知其如何製作。現存排灣族古陶壺都是裝盛用的罐形器，未見鍋、盆、碗等炊煮或飲用器，可知排灣族古陶壺在功能上，已經完全脫離了日常的餐飲實用功能。排灣族人相當重視這些傳世古陶壺，認定其為不朽的存在，並且擁有神力。古陶壺在排灣族階級社會中具有重要的影響和作用，其不僅是頭目與貴族家的傳家之寶，同時對應了排灣族貴族中嚴格的世系體制。最大頭目的直系宗親，多數保有等級最高的陶壺，而擁有古陶壺數量的多寡，可以代表頭目或貴族家世族關係和地位，且在貴族間婚嫁時，會被當做迎聘的禮物。此外，排灣族人有意識地將古陶壺區分為不同的等級。根據歷來調查結果可知，排灣族藉由古陶壺上的紋飾或形態特徵，將其分為6-7個等級，另也存在以「性別」區分成4個等級的看法。
至於有關排灣族古陶壺的神話與傳說，大致可以分為2種主要類型；第一種是排灣族人如何誕生的題材，內容指涉古陶壺與太陽是孕育排灣族人生命的起源，古陶壺「卵生化育」了貴族頭目的祖先。第二種傳說則是強調古陶壺具有促使族群繁榮興盛的神奇力量，能夠庇佑聚落的族人繁衍興旺。
【圖2】排灣族菱形古陶壺。（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博物館典藏，盧泰康拍攝，2022年）
魯凱族古陶壺
魯凱族傳統製陶技術同樣已經失傳，但仍保有珍貴的傳世古陶壺。魯凱族傳世古陶壺的數量較少，依其造形可以分為4類，其中以圓形壺的數量最多。魯凱族古陶壺的紋飾特徵，大致同於排灣族古陶壺，可以分為浮雕、陰線刻劃、戳印紋等。魯凱族看待古陶壺的方式，大致亦同於排灣族，視其為祖靈的化身，是珍貴的傳家寶或是貴族婚姻中不可或缺的聘禮。魯凱族對於古陶壺的等級區別，依其紋飾與外觀一般被分為4個或7個階級，且同樣存在以性別區分古陶壺的概念，將陶壺分為公甕、母甕、陰陽甕等3種。
魯凱族人所流傳古陶壺的神話與傳說，大抵是圍繞著族人生命源起與祭祀的議題，依故事內容大致可分為3類：第一類描述魯凱族人的祖先，是直接由陶壺所誕生，被視為是生命源起的象徵。第二類傳說融合了陶壺、太陽、卵、百步蛇與祖先創生的關聯。第三類則與魯凱族祭祀有關，故事內容包含了對鬼靈的敬畏，並透過祭祀以期庇祐農業收穫。
【圖3】魯凱族菱形古陶壺。（霧台鄉文物館典藏，盧泰康拍攝，2022年）
雅美族陶器
雅美族所製作的陶器類型，主要可分為圓腹罐、圈足碗、陶偶與冶金坩鍋共4類，其中圓腹罐與圈足碗是主要類型，用於日常裝盛、烹煮、就餐飲食等功能。而玩賞用陶偶、冶金用坩鍋，則未見於台灣其他原住民族群，顯示該族製陶文化的特殊性。以下分述4種陶器：
圓腹罐是雅美族陶器中最具代表的類型，依其造形與功能可以分為3型。1. 斜肩圓腹罐，主要做為炊煮用器，大口便於調理烹煮食物，圓底則易置於灶上加熱。雅美語稱Wanga。2. 弧肩圓腹罐，多做為盛水用的水壺，雅美語稱Poraranom。3. 提樑圓腹罐，器身包覆藤質編網與提樑，用於汲水裝盛的陶罐，雅美語稱Nikowasa Poraranom。
圈足碗主要用於裝盛魚湯，造形特徵為敞口外撇，器腹斜弧，器底帶有圈足，部分圈足碗的器身外壁帶鋬。少數圈足碗的口沿內裝飾陰線刻劃、刺點紋或多層凹槽紋，出現於陶碗的內壁口沿處。
雅美族的陶罐與陶碗，是日常生活所使用的重要容器，其造形與紋飾的變化不大，但在雅美族餐飲生活中所呈現的特定用途規範卻異常繁複。由於雅美族相當重視島內自然資源與族群生存的平衡關係，故在取得食物的數量與分配上，自然形成一套特有的規範與儀式傳統。而雅美族陶器在烹煮飲食功能上所發展出的複雜區分，正反映蘭嶼特有的環境適應模式，透過陶器使用的複雜限制，使族人更加珍視有限的自然資源，在無形中達成人與自然間的穩定平衡。
雅美族陶偶的數量、種類甚多，雅美語稱tawtawo（tau-tau），題材內容可分為單人偶、多人偶、動物、器具模型等。這些陶偶並無實用目的，一般認為屬於純粹娛樂的藝術品。
至於冶銀坩鍋，則是專門用來冶鍊金銀，其使用方法是先將木薪堆放在一個大鍋內，再將盛有金銀碎片的陶坩鍋，放置於柴堆上點火燃燒，待金銀熔解後，以鐵箝夾出坩鍋，所得金銀融塊方可錘打製造飾品。
製陶的雅美語稱mitanatana，根據歷來多次田野調查記錄可知其完整製作流程。雅美族製陶的時節為9月，此時飛魚漁期與築屋造船工作皆已結束，而東北季風尚未吹起，適宜燒陶。雅美族製陶並無特定階級或氏族，但以男性為限。製陶所需黏土產自島內各溪流上游沿岸，採掘黏土原料過程中，族人會進行驅邪儀式。黏土取回後挑出其中的石礫與雜質，然後將均勻搗碎，揉成圓球形。
雅美族陶器以罐形器、圈足碗為代表。罐形器使用「泥條盤築法」（雅美語稱akubugun）繞築成圓桶狀器壁，再以「拍墊法」﹙雅美語稱pikpikum﹚成型，使用拍棍與托石修整陶器造形，最後修刮抹平表面，倒置坯體陰乾。「圈足碗」的製作採用模壓成型，使用木質或陶質的圓底柱形中空模具，將黏土壓覆於其上，逐步均勻向四周壓薄，最後在碗底用泥條做出圈足。土坯緩慢陰乾約4-5天，其間會對土坯進行拋光與打磨，此時雅美族陶工會在土坯旁插置十字架形物（雅美語稱sigu），以防止惡靈作祟破壞。
燒陶所需之柴薪要事先準備，雅美族依其傳統燒陶經驗，區分燒造大型陶壺用硬木，小型陶壺則用軟木。相較於阿美族以禾本科植物做為燒陶燃料，蘭嶼則以柴薪為主，二者升溫燒成曲線存在較大的差異。雅美族燒陶同樣採用「露天平地堆燒」，先以沙石堆砌四方鋪底，接著堆架柴薪形成井字形結構，然後將土坯置於其內，再堆放覆蓋乾草樹枝。燒成時火勢由上漸及下部，燒製全程所需時間極短，僅約2-3小時。雅美族燒陶升溫極快，卻不會造成陶器大量炸裂，實與蘭嶼在地黏土具有較低熱膨脹係數有關，故黏土備製過程中，無須添入摻和料，卻仍能承受柴薪猛烈燃燒時的快速升溫。雅美族製陶時，存在著不少禁忌，必須被嚴格遵守，以防止製陶失敗，這些禁忌反映雅美族面對製陶失敗所做的各種聯想。至於在該族在製陶過程中，多次以儀式性的動作驅逐惡靈，同樣是為了確保製陶成功的期望與努力。
【圖4】雅美族藤編提樑圓腹陶罐。（臺東縣政府文化處典藏，盧泰康拍攝，2017年）
布農族陶器
布農族主要分布在台灣中央山脈的兩側，共有6個相同祖源的族群（卓群、卡群、丹群、巒群、郡群、蘭群），但是到了日本時代，尚具備製陶能力，且留下較多陶器實物與記錄的只有丹群。布農族陶器的製作包含手塑成型、拍墊法，至於其陶器燒成技術，同樣是採用簡易的「露天堆燒」，燒成溫度不超過攝氏800度，陶胎色澤多呈灰褐或灰黑色。
布農族現存傳世陶器數量稀少，目前所知類型不多，以束頸圓腹罐、斂口圓腹罐最具代表性，陶器表面多裝飾細密的方格紋、菱格紋等幾何印紋為主。上述布農族陶器大致皆屬炊煮飲食用器，除了做為一般家庭炊煮小米飯所用的陶鍋，也用來炊煮嘗新粟祭典所用的小米飯。另有一些與陶器相關的布農族神話，聯繫了族人生命起源的說法。例如在郡群Bahafuru社的布農族傳說，提到了Ramogana地方有一葫瓢與一土釜（即陶罐或陶鍋）。瓢生一男，土釜生一女，二人即成為了人類的始祖。
【圖5】布農族束頸圓腹陶罐（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博物館典藏，盧泰康拍攝，2022年）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