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牽曲」
今日提到「牽曲」，最快聯想到的會是南部西拉雅族祭祖儀式中的牽手、圍成圈、緩緩踏地，且歌且舞的活動。事實上，昔日台灣的平埔族都有類似的傳統，今日也還存在幾種大同小異的活動和專用語，除了「牽曲」，還有「賽戲」、「跳戲」、「跳噶嘮」、「牽田」等等。然而，多數人對於這些用詞，從讀音到含意都是一知半解。在此以清國時代「漢譯」平埔族歌謠的黃叔璥《風俗六考》5-7卷為對象，以其紀錄的六項風俗觀察及歌謠34首為例，嘗試找出比較接近平埔族過新年文化脈絡中的語源及含意。歌詞部分僅引用黃叔璥附在逐字記音的歌詞之後，逐句漢譯的歌詞大意。（參見「平埔族音樂」詞條）
【圖1】西拉雅族「牽曲」場面示範圖。（溫秋菊拍攝於阿里關，1995年）
以下是黃叔璥《風俗六考》5-7卷中，最能看出與今日平埔族群新年祭祖「牽曲」有關連的例子，除了能看到「牽曲」等詞狹義或廣義的語源，同時能瞭解該語詞的文化脈絡。
歷史上的平埔族牽曲
1. 西拉雅族：「豐年」、「會飲」、「賽戲」、「連手蹋地」
以諸羅山社的〈豐年歌〉為例，歌詞大意為「今逢豐年大收，約會社眾；都須釀美酒，齊來賽戲；願明年還似今年！」又「衣飾」項下有記載：「每年以黍熟時為節，先期定日，令麻達高處傳呼，約期會飲；男女著新衣，連手蹋地，歌呼嗚嗚。……。」可見，諸羅山社的〈豐年歌〉是社眾在農作物收成後，慶祝「年」的豐盛；會依約定的時間一起喝酒、做競賽和各種遊戲、牽起手來唱歌跳舞。
2. 巴布薩族：「力田」、「換年」、「數十人挽手而唱」、「歌呼蹋蹄」、「音頗哀怨」、「賽戲會飲」、「鬪捷」
文獻記載，南北投、貓羅、半線、柴仔坑、水里各社「每年二月間力田之候，名換年；……。數十人挽手而唱，歌呼蹋蹄，音頗哀怨。」可見，「換年」即過年，「數十人挽手而唱」、「歌呼蹋蹄」、「音頗哀怨」。「附載」中也記錄換年的歌舞場面：「女孃齊度曲，頫首款噫鳴（番歌先以唉噫發聲）；瓔珞垂項領，跣足舞輕盈。鬪捷看麻達…薩豉聲鏗鏘…，奮臂為朱英…」
綜合上述記錄，可見巴布薩族在「賽戲會飲」之前，要先能捕到鹿、賣了繳稅（有餘可供食用）；必須努力耕田使歲收好，因為有米才能釀好酒；最後再一起來飲酒作樂。而半線社有關歌、舞及賽跑的描述，也是平埔族普遍共有的，新年連續幾天的活動之一
3. 拍瀑拉族：「過年」、「賽戲」、「祭祖」，「捷走」、「耕田園」、「和歌飲酒」
首先以大肚社的〈祀祖歌〉為例，歌詞大意為「今日過年，都備新酒賽戲祭祖。想祖上何等英雄！願子孫一如祖上英雄！」其關鍵詞為「過年」、「賽戲」、「祭祖」。其次再以貓霧拺社的〈男婦會飲應答歌〉為例，其內容大意是「幼番請番婦先歌，番婦請幼番先歌。番曰，汝婦人賢而且美，婦曰，汝男人英雄兼能捷走，番曰，汝婦人在家能養雞豕、並能釀酒。婦曰，汝男人上山能捕鹿、又能耕田園。今眾社皆大歡喜和歌飲酒。」關鍵字詞有男女應答的「歌」、比賽性質的「捷走」、「賽戲」、「耕田園」、「和歌飲酒」。
4. 道卡斯族：「來賽戲！」、「歲時宴會」、「興酣則起而歌而舞」、「跳躍…，如兒戲狀；歌無常曲」、「一人歌，群拍手而和」、「此係起曲之調！」
文獻中對道卡斯族的「新年牽曲」有很生動的描述，足見道卡斯族昔日傳統歌舞的精彩豐富。「種粳稻…又有香米倍長大…每歲種植只供一年自食，不交易，價雖數倍不售也。歲時宴會…飲酒不醉，興酣則起而歌而舞。舞…跳躍盤旋，如兒戲狀；歌無常曲，就見在景作曼聲，一人歌，群拍手而和。」
以力力社的〈飲酒捕鹿歌〉來看，「來賽戲！種了薑，去換糯米；來釀酒！釀成好酒，請頭目來飲酒；酒足後，去捕鹿；捕鹿回，復來賽戲！」第一句的「來賽戲！」猶如新年重要宣告！「年」結合了族人所有的工作與娛樂。
搭樓社的〈念祖被水歌〉，更可以看出道卡斯人的歌曲在起唱句的特色：「（咳呵呵咳呵嗄）此係起曲之調！祖公時，被水衝擊，眾番歌咳就起；走上山內，無有柴米，也無田園，眾番好艱苦！」
這種強調歌曲開頭特定唱法的還有武洛社的〈頌祖歌〉：「（嘻呵浩孩耶嗄）此句系起曲之調！我祖先能敵傀儡，聞風可畏（聞風喪膽）；如今傀儡尚懼，不敢侵越我界。」
5. 鄒族阿里山五社新年：「收粟；做田」、「歡飲歌唱」、「攜手環跳，進退低昂，惟意所適」、「約期 會飲」
「北路諸羅番七」記載，阿里山五社的「年也是以收粟時為節，屆時則通社歡飲歌唱，曰做田；對歌舞的描述一樣是牽手、圍圈，跳舞；至於舞步和聲音高低，隨興就好。「連手蹋地，歌呼嗚嗚。」
綜合上述可知，「牽曲」與思念祖先、祭拜祖先有密切的關係。「牽曲」的曲調節奏多半是緩慢，旋律悠長，聽來哀傷的，當地人常以「哭調」說明其特性，但由於是祭祀祖先的重要一環，它所隱含神祕性與神聖性，也有一些禁忌。但隨著時代脈絡的沉浮，現代的牽曲早已失去了那份悲傷哀戚之感，除了用來表達對上蒼與太祖的感恩之心，也用來在年度祭儀外的場合表徵祈福與降福之意。所以，「牽曲」、「牽田」、「牽戲」「跳戲」、「跳嗚嘮（跳加拉活兮）」等等，可以理解為是平埔族過年祭祖儀式後所舉行各種比賽（最普遍的是「賽跑」、「走標」、鬥捷）、遊戲，以及歌舞活動的總稱；而串聯起整場活動的音樂，從祭典一開始到結束，都扮著演重要腳色。
今日的平埔族牽曲
1. 巴宰族的新年「Ala-wyi ai-yan」、「走標」、「牽田」
黃叔璥的〈番歌34首〉沒有記錄巴宰族社群的歌謠，惟「附載」提到，「岸里、樸仔離、阿里史、掃拺、烏牛欄五社，不出外山，惟向貓霧拺交易。」這個線索值得一併觀察。總之，歷史上記錄不多的巴宰族歌謠，今日卻是巴宰族保存最多的母語，留下最多歌謠有母語記錄的文本，以即保存最多傳統的平埔族。
今日巴宰族還有祭祖歌ai-yan挨焉的活傳統，我們知道的〈新年 走標〉、〈Ala-wyi ai-yan（新年的歌／根源的歌）〉等等，只要主標題是Ala-wyi ai-yan，就代表祭祖歌的一種，副標題通常加在後面；因此，祭祖歌就可以唱盡他們對祖先的歷史與一切功績的紀念。（參見「巴宰族音樂」、「ai-yan挨焉」詞條）
筆者在巴宰族的訪問調查中，愛蘭區的族人耆老都不用「牽田」來形容他們唱祭祖歌ai-yan，都直接使用以羅馬字母拼音、大同小異的“Ala-wyi ai-yan”（以潘榮章為例）記寫表意新年唱祭祖歌謠ai-yan。守城份的族人曾說：「牽田是漢人叫的」。而確實居住當地的漢人會以「牽田」來描述，並強調「田」發音同如「典」。
今日巴宰族過新年的祭祖歌ai-yan就是昔日平埔族的「頌祖歌」，佔巴宰族傳統歌謠的90%。（參見「平埔族音樂」、「巴宰族音樂」詞條）目前各地平埔族的牽田、賽戲中，大約只有巴宰族會使用平常少用的樂器──鑼，來引導舞隊入場，或是作為唱ai-yan的導奏和結尾，以及為賽跑的族人加油打氣。
2. 西拉雅族和馬卡道的「牽戲」、「跳戲」、「加拉瓦嘿」
今日南部平埔族的牽曲活動，以西拉雅的社群和馬卡道社群最活躍。近來他們為了恢復固有傳統，在母語復振上做了很多努力。
大武壠族社群牽戲、跳戲的歌，除了在公廨內祭神的〈Tavulo〉（搭母勒）、出公廨外所唱的曲通常比較多樣化。歌謠中被稱為〈Kalawahe〉（加拉瓦嘿）的曲子最為普遍，因為不論哪一個系統都流行這種應答式的「加拉活兮」。
此外，〈Hoi heya〉（何依嘿啊）、〈Hahe〉（哈嘿）這種以虛辭唱的歌，南部很多，不知道是否受周邊的原住民鄰居的音樂影響。而漢人的影響似乎也反映在牽曲之中，例如高雄大武壠牽戲之歌有〈祭品之歌〉、台南有〈Zui jing〉（水金）等等。根據吳榮順的研究，南部的賽戲牽曲也有新調產生，這是自然的發展。至於〈Yen na lau ze〉（燕那老祖），筆者在高雄甲仙、阿里關、六龜等地也感受到它受歡迎及普遍的程度，很自然想起李壬癸的研究指出的，平埔族在某個時期也有「流行」這種事實。至於〈太祖的內心歌〉、〈番太祖流傳的可憐歌〉、〈番太祖痛苦時所唱的歌〉、〈為什麼沒人來看我〉，幾乎是祖靈擬人化的呼喚，難怪吳榮順說，牽曲的祭祀是擬人化的。母語的記音與傳承需要口授的補充，所以，平埔族牽曲之前，一樣都需要一起練習，各族皆如此。我們所見南部平埔族獻祭、獻豬本身就是一部重頭戲，凝聚社群、通力合作的牽曲則提升了頌讚祖先的精神。（參見「大武壠族音樂」詞條）
參考文獻：